2013年8月18日 星期日

《典藏.今藝術》向左看?向右看?

向左看?向右看?

◎中研院歐美所副研究員    吳金桃

以前在英國讀書的時候,系上的老師大抵都是偏左的(藝術史系應該是少數最最保守的學科,當別的系所早就充滿來自各國的人來就讀,我的系上一直到 1990 年代初仍然是清一色的白人)。雖然每個人左的程度不太一樣,但廣義的左派論述彷若家常便飯,是再自然不過的話題。所以當我邀請英國老師海明威(Andrew Hemingway)於 10 月初來台舉辦工作坊,老師給了個主題「新左藝術史的面貌(Faces of New Left Art History)」,我想也沒想,就直接宣佈了。直到老師開了讀書會的書單,我才發現大不妙, 書單上的文章,許多都不是國內學者的專長,在猶豫請老師改題和想辦法克服眼前的難處之間,我最後選擇了後者--正因為這是國內極少碰觸的主題,因此,設法盡其善美,將之引介給台灣讀者,更顯得別具意義。

「 新左 」(New Left) 起源於 1960 年代前後風起雲湧的歷史浪潮,結合了各式反對/抵抗既有當權勢力/體制的力量,包括女性主義者、二次大戰後「第三世界」反抗殖民主義的、反對帝國主義、黑權運動(Black Power Movement) 等不同勢力。 不同國家的脈絡, 有其各自不同的發展軌跡與重點,但某種型式的馬克思主義可說是「新左」所共有的特色(雖然並非每個人都是馬克思主義者)。例如法國有關藝術方面的論述,阿圖塞(Louis Althusser)版的馬克思主義,為為期短暫的(1977-80)《藝術批評與歷史》(Histoire et critique des arts)期刊設下基調,而在英國,「新左」最具影響力的知識分子則是歷史學家湯普森(E. P. Thompson)及以文學評論著稱的威廉斯(Raymond Williams)。

1960 年成立的《 新左評論 》(New Left Review) 以及其於 1970 年成立的「 新左叢書 」(New Left Books, 現以 Verso 為名),自然是「新左」許多重要論述的發聲場域,也是譯介、批判、評論「西方馬克思主義」(Western Marxism)的龍頭。不同於早期的馬克思主義者積極投身於政治「新左」人士的活動範圍,愈來愈侷限於學院教職,尤其是到了 1980 年代,其馬克思主義的形式也愈來愈多元,與心理分析、結構主義或女性主義等結合,發展出各樣的版本 ;究其因,「新左」對於階級、性別、種族等關鍵議題,並未發展出一套彼此共享的理論或論述,在藝術史方面,也是如此。

西方在上個世紀的 60、70 年代,歷經一波波「新左」思潮洗禮之際,台灣正值白色恐怖時期。當反共大纛高舉時,不只共產主義有如洪水猛獸,必須除之而後快,連西方備受尊崇、幾乎成其知識傳統一部分的馬克斯主義思想,也倍受打壓,甚至連根拔起,以致在台灣既缺乏左派的思想傳統,連「左傾」、「左翼」等字眼,在台灣的語境脈絡下,也往往隱含著負面的意思。在西方國家,判斷一般人的政治思維與意識型態,大多是用「左」、「右」區分立揚, 而台灣由於特殊的政治情境,往往不問左右,只問統獨, 然而統獨可以全部概括台灣社會目前所有極需關注的議題嗎?台灣日益擴大的階級不平等問題(在台灣解讀為「貪富差距」)、性別平權、外籍勞工/配偶議題,又該如何置放在統獨的大框架中思考呢?

當然,「新左」思潮在台灣沒有生根發展的餘地,可能還有其他更直接的原因,尤其是與台灣學院流行的理論風潮有關,這些年,台灣理論界吹的幾乎都是法國「風」,雖然法國的哲學、思想家自然不乏左傾之人,但通過引介入台的篩選體制後,「左傾」的元素輕則被淡化、被稀釋,或根本就是「引而不入」。

我當然也明白一場「新左藝術史的面貌」工作坊,對於學院的現狀所能改變的幅度非常有限 ;甚至,我有時也不免懷疑,與群眾併肩、站在烈日風雨中共同抗爭社會的不公不義,是否比起此紙上操兵更為有效?此時此刻,重啟任何「新左」相關的論述,所關切的問題自然不會是馬克思主義_--做為一種國家意識形態或政治機器--於前共產國家的挫敗實踐 ;我所能期待的,反倒是其做為一種「批判」的知識體系(特別是針對資本主義),將為我們提供何種思考的座標?其反保守布爾喬亞思維的精神,又是否能對令人窒息的體制,提出有效的批判?

如果你一直向「右」看,又何妨向「左」看一次?




※本文轉載自《典藏.今藝術》第251期,2013年8月號